中唐以后,宦官掌控神策军军权,立君、弑君有如儿戏,宪宗、敬宗皆为宦官所弑。宪宗之孙唐文宗,启用近幸李训、郑注,谋诛宦官。大和九年十一月廿一,宰相李训上朝时诈称左金吾仗院内石榴树夜生甘露祥瑞,文宗令神策中尉仇士良等前往察看。宦官前往时,察觉暗中埋伏的金吾卫兵,宦官登殿夺回文宗后,关闭宫门,调动神策军大肆屠杀南衙百官,宰相王涯等无辜被族灭者十余家,史称“甘露之变”。
李训、郑注为诡谲多谋之人,率多机略,欲尽诛掌控十余万禁军的宦官权要,必须慎之又慎,当有周密的方案布置,绝非侥幸于一时。然而,由于事涉宫闱,史书多有隐讳,且多有歧疑。本文勾稽相关史料,结合出土文献,对这一事件进行全面的梳理,以期得出更为客观深入的认识。
文章节选自《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》(增订本),原文较长,特分为上下篇推送,此为下篇:
《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》(增订本),黄楼 著
中华书局2024年7月出版
甘露之变与宦官的疯狂报复
为发动甘露之变,李训、郑注作了长久的准备。大和九年(835)八月炮制了紫宸殿樱树降甘露的瑞兆,诓骗宦官。同月,又借助王守澄之力,将宦官田全操、刘行深、周元稹、薛士幹、似先义逸、刘渶浰等六人遣往巡边,以分散削弱京城宦官实力。甘露之变前夕,宦官或被诛杀,或被遣巡边,或忙于兴建宫殿,是防范最松懈的时期。但是韩辽的逃跑,导致郑注意外愆期,功亏一篑。李训不能了解郑注之行程,只得勉强如期举事。《册府》卷九三五《总录部·构患门》云:
帝乘软舁出自紫宸门,内官两中尉、枢密使已下翼侍而进,由含元殿东阶升殿。宰相、供奉官分列于副阶之上,南班官两列于殿下渠北。帝曰:“宰相及两省官且往树下观之。” 于是宰相领两省官东入金吾仗将军厅事同看甘露,曰:“此非真甘露也。”训谓两省官曰:“公等子(仔)细视之,帝令辨验,不可容易。” 良久,归班。训奏曰:“臣与两省官细视其状,恐非甘露,此事不可轻言。言出之后四方须有称贺,臣恐未是真瑞。” 帝曰:“ 岂当有如此事?” 顾左右军中尉及内官等曰:“尔等往验之。”皆罗拜而去。
关于甘露之变,两《唐书》《通鉴》文字皆略于《册府》,《册府》所载或即《实录》等原始史料。李训语“公等子(仔)细视之,帝令辨验,不可容易”,意在故意拖延时间,同时转移官员注意力,金吾伏兵非为预先埋伏,而是趁朝官察看甘露时秘密布置。宦官至时,金吾卫兵已布置稳妥,这时只需关锁外门,韩约一声令下,即可举事。问题在于,金吾仗距大殿尚有一段距离,究竟何时举兵,必须得到文宗的敕旨才行,大殿何时发出行动指令是成败的关键。
唐代三彩武士俑,宁夏博物馆藏
宦官离去之后大殿上的情形如何呢?由于凤翔镇兵不至,王璠、郭行余两镇兵成为护卫文宗的主力。《新唐书》卷一七九《郑注传》:“旧制,节度使受命,戎服诣兵部谒,后寖废,注请复之,而王璠、郭行余皆踵为常。”郑注恢复节帅戎服入兵部谒见之礼,也是为王、郭二人聚兵殿下预作的铺垫。《册府》卷九三五《总录部·构患门》继云:
时新除太原节度使王璠、邠宁节度使郭行余并在本班,训皆相约曰:“有急,须相就,共张形势。” 于是训急召王璠、郭行余曰:“来受敕旨!”时邠宁兵士来迎行余,数百人皆执弓刀立于丹凤门外。训复遍呼之曰:“两镇军将官健悉入,圣上欲亲有处分。”王璠恐悚不前,行余独拜殿下,邠宁兵士竟亦不至。
《旧唐书·李训传》作“两镇官健,皆执兵在丹凤门外,训已令召之,唯璠从兵入,邠宁兵竟不至”,《新唐书》《通鉴》等略同。两《唐书》等较《册府》多出“唯璠从兵入”的内容。按,王璠以河东兵自守私第,被左军以宰相之位诱捕,若河东兵曾突入殿内,王璠岂敢滞留京师? 两《唐书》《通鉴》等所记必有讹误。唐代藩镇兵只听命于主帅,王、郭二人在朝班,军士在殿外。李训呼二人来受敕旨,意即借文宗之口令二人率军护驾。王璠临阵畏缩,仅郭行余上前听命,这时只要文宗下敕旨令郭行余将兵上殿,则邠宁兵当上殿护驾。但是文宗本性怯懦,因郑注未至,关键时刻并没有对郭行余下达这样的圣旨。史官唯书“邠宁兵士竟亦不至”,未提及文宗,盖为尊者讳耳。
《册府元龟》
正殿上两镇兵皆未按约定上前护驾。韩约得不到大殿的敕令,进退失据,金吾帐厅事内形势也非常被动。《册府》继云:
内官至甘露下,回旋良久,韩约气慑汗流,不能举首。左右军中尉曰:“将军何故如此?” 后风吹厅幕,内见执兵仗者甚众,内官惊恐走出。阍者执关,欲锁其外门,为众所叱,执关而不能举。内官回,或持树枝及以小瓷碗盛甘露以进。训见如此,连声呼金吾兵仗,令上殿护卫乘舆,每人赏钱一百贯文。内官以事势非常,众扶辇舆,决破罘罳,自含元殿北下殿疾趋。训攀辇连呼曰:“ 陛下不得入内!”金吾兵仗数十人亦随训而入。京兆少尹知府事罗立言领其徒自东来,御史中丞李孝本领其徒自西来,各二百余人,皆上殿纵击。但闻有叫呼冤枉之声,内官或有被血罗拽出者数人。训持辇愈急,迤逦入宣政门。帝叱之,内官郤志荣以手击其胸,训仆于地。辇入东上纸门,纸门既闭,闻呼万岁者数四,百官错愕,莫知所为。
韩约气慑汗流不能举首是在宦官“回旋良久”之后。流汗并非完全是因为怯懦,而是预感到事情已经泄露。韩约犹且如此,守门者更不敢擅自锁定关门,在仇士良等人的叱责下任由宦官原路返回。“内官回,或持树枝及以小瓷碗盛甘露以进。”李训见宦官返回,知阖门诛宦官的计划失败,只能孤注一掷,用赏钱激励金吾卫兵上殿护驾,会同京兆逻卒及御史台狱卒等,试图抢回文宗。可惜的是文宗生性懦弱,关键时刻再度倒向宦官,致使李训夺取文宗的努力失败。
五代十国黄居寀绘《石榴图》
宦官控制文宗后,深怨南衙朝官,大肆屠杀官僚。被灭门者号为十余家,无辜遇害者不计其数。田全操等更是扬言要尽屠长安城内儒生,一时人心恐慌。近年也有一些亲历者墓志出土言及当日情势。《李德余墓志》:
又得太子内直,公嗜学乐静,事亲以孝闻。当大和九年贼注贼□十有余辈,以金吾卫士指诣乘舆,事未就诛,朝野震慄。公亲邢夫人,故凤翔节度君牙之女,□□抱恙,惝怳若狂。公使墐其外户,入与童稚戏弄于前,曰:“事止矣,不止当大喧呼,今且无闻,可以验也。”逮乎底宁,讫无忧患,公之色养悉如是。
李德余,祖父即中唐名将李元谅,曾为宦官骆奉仙养子。其父李莘官宦不显,所娶邢氏即神策大将邢君牙之女。邢君牙代李晟为凤翔节度使。李德余家族与宦官集团和郑注集团多有交集,很可能某种程度上卷入事变。甘露之变后,李德余母邢夫人,竟惊悸过度,几至疯癫。此后官僚集团引以为戒,数十年内对宦官擅政噤若寒蝉。
李训等死后,郑注所在的凤翔镇成为宦官的心腹大患。“郑注初到镇,日闻有优赏”,初步站稳阵脚。郑注退回本镇后,部属魏弘节等建议诛大将贾克中等十余人,全面掌管凤翔镇兵。其谋得成,下一步举动很可能是正式起兵勤王,这也是仇士良等最为担心的。是时神策军分屯诸门,长安城内人心惶惶。郑注被李训之败吓破了胆,对监军张仲清等疏于防范,反被诱杀,属下亲兵及僚佐千余口也被诛灭。
李训、郑注遇害后,作为外围的昭义镇已经无力回天。为了自保,节度使刘从谏先发制人,上表请王涯等罪名。声言“内为陛下心腹,外为陛下藩垣。如奸臣难制,誓以死清君侧!”时仇士良骄横,刘从谏屡上表暴扬其罪恶。文宗未遭废黜,多赖刘从谏之力。
李训、郑注自被文宗起用之后,即以除宦官、清朋党为最终目标。二人在大和八年、九年的活动是前后连贯的整体:先利用牛李党争,清除外朝朋党,使宦官集团陷入孤立,然后利用左右军矛盾,扶持左军中尉仇士良,诛除王守澄等元和权宦。最后借助金吾卫等南衙卫军消灭仇士良等新进用宦官,从而彻底剥夺宦官禁军权,达成重振皇权的政治目标。但是在元和以后宦官干政已成为政治常态,仅仅依赖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,通过捭阖之术是不可能从根本上撼动宦官政治的。同王叔文集团一样,不管其曾经取得多么大的成功,最终还是会走向失败。
即使如此,甘露之变仍有不少经验教训值得后人总结:
其一,李训、郑注集团未能真正掌握军队,与宦官集团相比,实力过于悬殊。在南衙卫军名存实亡的情况下,李训、郑注要诛两军中尉,只能用金吾卫仪仗、京兆府逻卒、御史台狱卒及新任节度使临时召募的亲兵等拼凑军队。韩约、罗立言、李孝本三人皆为临时除授,同当司无深厚的渊源关系。王璠、郭行余所募河东、邠宁兵也属乌合之众,以此军队与神策军抗衡,无异于驱羊入虎口。李德裕曾作《奇才论》论之。其论云:
夫举大事,非北门无以成功,此所谓天下之常势也。李训因守澄得幸,虽职在近密,而日夕游于禁中,出入无碍。此时挟守澄之势,与天子契若鱼水,北军诸将,望其顾眄,与目睹天颜无异。若以中旨谕之,购以爵赏,即诸将从之,势如风靡矣。训舍此不用,而欲以神州灵台游徼搏击之吏,抱关拥彗之徒,以当精甲利兵,亦犹霜蓬之御烈火矣。赖中人觉其变,未及其乱……自前代以来,禁军唯畏伏中官,宰臣焉能使其效死? ……既经李训猖獗,则天下大势,亦不可用也。
李德裕所论亦有不确之处。王叔文集团谋夺宦官京西兵权,神策兵尚且不服,纷纷牒告中尉,李训所处的时代,两军中尉与宦官早已合为一体,非是李训不用神策军,而是神策军已断不能用。正因如此,李训、郑注才不得不谋求方镇兵的支持。一方面郑注出为凤翔节度使,以凤翔兵策应李训,另一方面又密结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为外援。凤翔、昭义二镇卷入内廷斗争,昭示出方镇兵开始对中央朝政产生影响。
《李德裕文集校笺》
其二,文宗关键时刻的动摇背叛,直接导致计划失败。恩幸集团对皇权的依附性很强。李训、郑注集团的成败与文宗的态度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。文宗虽然耻为凡主,但是性格懦弱,为了保住皇位随时会改变主意。宋申锡本奉密诏,因事涉漳王,文宗竟不顾先前密诏,反信王守澄之言。甘露之变时文宗令权宦前往察看也是与李训预先约定的。但是宦官离开后,因郑注凤翔兵愆期不至,事态不明,文宗迟疑,没有令郭行余率兵上殿护驾。宦官返回后,李训孤注一掷,指挥京兆逻卒等争夺文宗,在被李训阻止入宫时,文宗又“斥之”。由于文宗一贯明哲保身,诿过臣下,没有留下敕旨等确切把柄,故能全身而退,保住了皇位。但文宗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却是不言而喻的,仇士良“知上豫其谋,怨愤,出不逊语,上惭惧不复言”。开成年间,文宗于内殿看牡丹,吟咏舒元舆《牡丹赋》,“不觉叹息良久,泣下沾臆(衣)”,又对郑覃等三相说:“训禀五常性、服人伦之教,不如公等,然天下奇才,公等弗及也。”李孝本二女配没右军,文宗怜之,收养宫中,遭魏謩疏谏后不得已出之。文宗对李训、舒元舆、李孝本等人是有愧的。
其三,李训、郑注集团本身多贪名冒功之人,品行缺陷很大。李训为李逢吉心腹,收受贿赂,陷害李程,郑注初依李愬,后投靠王守澄,二人皆士行有亏,郑注甚至可称得上声名狼藉。这一集团的其他成员多为锐意进用的孤寒,在品行上也存有一定缺陷。例如,舒元舆锐意轻进,舞文弄法,陷李蘩于死地。王璠虽有吏才,却是贪婪投机之徒,宋申锡事件中出卖宋申锡,甘露之变时又首鼠两端,甚至幻想再度投靠宦官,谋求宰相。而与李训关系密切的王涯也借榷茶大肆聚敛,遇害时“以榷茶事,百姓怨恨,诟骂之,投瓦砾以击之”。
李训、郑注为代表的文人近幸集团在皇权的庇护下,运用密谋等手段打击朋党和宦官,是顺宗朝王叔文集团政治活动的延续。后人以成败论人,将王涯、贾餗等人的枉死迁怒于二人,称之为蠹乱朝政的奸邪小人,但也有鸣不平者。清王鸣盛《十七史商榷》卷九一“训、注皆奇士”条云:
李愬目郑注为奇士,其实训、注皆奇士,特奇功不成耳……训传言训本挟奇进,及权在己,锐意去恶,欲先诛宦竖,乃复河湟,攘却回鹘、吐蕃,归河朔诸镇,志大如此,非奇士乎? 注传言日日议论帝前,谋鉏中官,亦忠于为国者。即使本欲揽权,假公济私,脱令具功得成,乱本拔矣。天不祚唐,俾王叔文一不成,训、注再不成,以至于不可救,而训、注固未可深责。传中讥其诡谲贪沓,皆空底无指实……安知非沿当日史官曲笔? 千载而下读史者,于训、注但当惜之,不当复恶之。
王鸣盛不是第一个为李训、郑注翻案的学者。宋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卷九云:“唐太(大)和末阉尹恣横,天子以拥虚器为耻,而元和逆党未讨,帝欲夷绝其类。李训谓在位操权者皆碌碌,独郑注可共事,遂同心以谋……世以成败论人物,故训、注不得为忠。”所论与王鸣盛略同。
王鸣盛
清人李慈铭也将李训、郑注与王叔文并举,认为:“王叔文、李训一谋夺宦官兵权,不遂而窜死,一谋诛宦官,事垂成而被祸尤酷,此皆唐之陈蕃、窦武也。”同宋人相比,王鸣盛、李慈铭等注意到王叔文集团与李训、郑注集团之间的相承关系,指出“王叔文一不成,训、注再不成,以至于不可救”,眼光更为深邃。
黄楼 著
32开 精装
978-7-101-16658-3
158.00元
在安史之乱的刺激下,经过一系列演变,宦官势力最终攫取了“天子亲兵”神策军的军权。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,也直接促成了中晚唐宦官政治的出现。宦官集团凭借军权,立君弑君,政变屡起,波云诡谲;君主不甘受制于宦官,数次起用近幸之臣,谋诛宦官而不可得;当皇权不振之时,官僚集团也多依附宦官,或意图中兴,或朋比苟安,双方党争连绵不绝。
本书以神策军为切入点,以宦官政治为主线,以神策军的创建及其演进、宦官集团与内廷皇位之争、宦官集团与外廷官僚政治、宦官集团与地方政局为四个逻辑层面,系统地阐释了中晚唐政治秩序的重建及其演进过程,探讨宦官政治对五代及宋初国家权力结构的重要影响。
(统筹:一北;编辑:思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