研究历史,往往免不了悬想揣测,几千数百年前的那个人是怎么样的? 他为什么会那样想? 他何以有那些举动? 他在人生的重要时刻是如何做出抉择的? 他有什么样的经历和感受而写出那样的作品? 如果不能有一番涵泳体贴,是无法走进研究对象精神世界的,也很难深刻体会历史的真相。我们固然为那些细致精密、偏于理性的研究而赞叹,但能唤起共鸣,令我们心情随之激荡的论著,不仅展示着历史的真相,更能给我们带来读史阅世的启发。
罗宗强先生《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》(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初版,中华书局2025年3月新版,以下简称《心态》)就是这样引发读者情感震荡的著作。他把魏晋那个时代、生活在那个时代中人物的精神世界,用冷静的学术思维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。此前对魏晋士人的研究,有政治制度层面的解释,有社会等级层面的讨论,也有文化审美层面的思考。罗先生此书,则以“心态”的演变为线索,勾连起政局的变换、社会层级的影响以及文化潮流的形成,由此呈现出二百余年中士人们的心灵感受、精神动态及其历史。既然是对纷杂时代的历史思考,就有严密的理性和逻辑。对玄学命题的剖析,自然也有深入的思辨。不过“心灵”和“精神”的历史,也必然要求以情感去体贴揣摩。在历史遗留的文献中,探赜索隐,设身处地地努力还原主人公在身份地位、时代环境、人际关系、性情趣味等诸种因素交错作用之下的感受,长期的复杂的感受累积而成的心态。因而,《心态》潜藏着情感暗流,情感的力量,赋予作品以顽强持久的感染力。
这是人至中年的我重读此书的最大感受。最初读这本书,已经是26年前的事。那是为了博士入学考试做准备,以知识了解为主,并无太多印象。1999年入学后,得罗先生赐下一本,银灰色的封面,高古的题签。封底折页上有先生的小照,清痩、严肃,戴着眼镜不苟言笑的中年形象。我的感觉,他的人和他的书一样,冷峻。如今中华书局再版此书,距初版已经30多年。我也由少不更事的年轻人,变成鬓染秋霜的中年,和先生写作此书时的年纪差不多,大概也正如先生写作此书时的苍凉情怀。苍凉是必然的。任谁有或是能够体会先生那样半生艰难的经历,面对魏晋这个浮沉不能自主的时代,都不能不感慨万端。
魏晋是个荒乱的时代。从魏文帝始,至晋恭帝止,共20位皇帝,只有3人在位超过20年,多数只有三五年。权力更替如走马灯。每次的更替,或者表面上是和平的甚至如传说中的“禅让”,背后却无不潜藏着欺骗与诡诈、屈服与杀戮。晋明帝司马绍听了王导讲述“宣王创业之始,诛戮名族,宠树同己,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”之后,不由得掩面叹息“若如公言,祚安得长!”(《世说新语·尤悔》)事实上,这样的令人发指,何止晋之代魏!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这都是确凿无疑的乱世。宁为太平犬,莫作离乱人。我们可以想象大量的草野之民,无声无息地填了沟壑。生在皇家也多不幸,如那个悲愤不可自抑、以卵击石而丧生的高贵乡公。另有许多或高门士族或寒门庶族,则往往要艰难地选择出处去就,于世道夹缝中求得暂时的喘息。《心态》对这种环境与士人心态之间的复杂关系,有深刻的揭示。
艰难时世中的魏晋士人,有反抗至死,有屈辱顺从,有乘时飞腾,有随波逐流,也有隐居避世。奇奇怪怪,总是非常特立或怪异扭曲的样子。像嵇康那样的,把庄子返归自然的精神境界变成优游容与的生活方式。他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有“严肃的傲然”,于是被虚伪的名教人物所不容,留下《广陵散》的绝响。同样“幻想逍遥游而终于依违避就”的阮籍,“任诞不羁”又口不臧否人物,却也免不了“苦闷一生”。更有甚者,他们有复杂的人格,以至显得扭曲而难以理解。如王戎“清明晓悟”“眸子洞彻”“善发谈端”“性通任”“至孝”,然而如此丰仪绝世如神仙般的名士,却贪财到离奇的地步。不仅如此,他身居要职却不勤职事,“以王政将圮,苟媚取容”。所谓名士风度,其真相并不仅仅如美学史上所讲的翩然若神、优雅绝尘的样子。罗先生指出,其中固然可能有“晦默”的因素,但名士言行如此不合人情,实则当如和洽所言“凡激诡之行,则容隐伪矣”。因而,先生在分析了被后人视作清谈误国祸首的王衍之心态后,揭出一批“名重当时,雅尚玄远,宅心事外的名士……其实入世之深,机心之重”。“集潇洒风流与浓重机心于一身,这才是晋人的历史真实的面貌。”当然,先生并未简单地对王衍等人进行道德谴责。“将晋室之乱亡,完全归之于他的祖尚浮虚是不公的。晋之乱亡主要在晋室自身之权力争夺与失去为政之根本……然而不婴世务,依阿无心以求自全,于晋室之乱亡实亦有其责任在。”看到并指出个体在面对局势与环境时的无奈与逃避,但每一个个体都是造成这种局面的责任者,这样的判断,应是平正公允的不刊之论。
《心态》在学术方面的创见和突破,已有诸多名家如王蒙、傅璇琮等先生撰文讨论过。我这次重读,则对罗先生何以能够写出这样历经30多年不断再版、有一代一代众多学子阅读的著作有了点儿体会。罗先生对魏晋士人真切而深沉的“了解之同情”,建立在他对史料的熟悉之上。先生的论著,既不烦琐板重,又不凌空浮浅,在清通畅达中有柳暗花明、胜义迭出之感。例如高贵乡公被杀事件及其对士人心态的影响。先生在众多记载此事的典籍中,采用了《资治通鉴》的详细叙述,之后明确指出司马昭是弑君的主犯这一观点。随后,又引《晋书·文帝纪》“(王)沈、(王)业驰告于帝,帝召护军贾充等为之备”语,特地揭出唐人修晋书时“特别点出这个关键”的用意,意即“贾充奉司马昭之命入宫弑君”。接着又分析了司马孚“不满意于司马昭的弑君行为,而又无可奈何”的心态,分析了王祥“身为重臣,而未能维护名教……也没有勇气指出弑君的主犯”的心理。对此二人心态的分析,丰富了我们对历史情状复杂性的认知,避免陷入非此即彼的阵营划分模式。随后通过辨析陈泰和司马昭关于找谁做替罪羊的对话,证实了司马昭为主谋的罪过及其在处理后事方面的困境。司马昭问“卿何以处我”,曹魏重臣兼司马昭好友的陈泰坚持斩司马氏心腹贾充以谢天下。司马昭沉默良久,请陈泰“更思其次”。“泰言惟有进于此,不知其次”的回答“把司马昭逼到了尽头”。先生引胡三省注“言当以弑君之罪罪昭”,又引《晋书·文帝纪》陈泰语的另一版本“但见其上,不见其次”,把当时人心以为司马昭为罪首的情形揭示得明明白白。虽然我们或许和清人李慈铭一样,以为这是门生弟子为美化陈泰的附会,但先生接着指出“陈泰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便死了”的事实,再次消除了可能的疑虑,使得真相昭然。先生的思虑的缜密还不止此,他也指出陈泰“遂呕血薨”和“归而自杀”的不同记录,认为自杀说较为可信。如此,则陈泰的态度及其对司马昭形成的逼迫,自是最为可能的事情。到这里,先生的论述仍然没有停止。他以此事为引子,讨论了司马昭既维护君臣纲纪又安抚心腹的一系列做法,以及因此而引发的持久后遗症。十年之后,贾充与庾纯发生矛盾,庾纯再次讥讽贾充揭出弑君这个司马氏最忌讳的罪行。司马炎的处理再次说明了司马氏政权在君臣纲纪问题上“依违于两可之间”的处境,并由此引出“多数的士人不以忠节为念”的“道德环境”。“政失准的与士无特操”,实在是对西晋士人心态及其形成极为准确的概括。诸多学者都注意到《心态》这一部分的精彩分析。我想说的,则是这个精彩的结果,有着了如指掌并精心安排的文献基础。先生说过,写文章除了观点有新意,逻辑结构要严密,哪一条材料用在什么地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,都需要斟酌。
先生的论著数量并不多,每一种都倾注着大量的心力,是他的生命精神贯注其中的结果。我最初看到新版《心态》的绿色封面时,眼前一亮,像是被从平庸的日常唤醒了。向窗外看出去,是明媚的春天,桌面上绿色的新书像春天一样闪烁着生机。我不由得想起初版后记中的一个细节,当先生在苦难岁月中被批斗的时候,“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,下意识地抬头一看,阳光在绿叶上闪烁着,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的欢乐与生的向往猛然震撼着我”。写到这里,我已不能自抑。
惟有生命永恒。